风中贝尔果
(原载于《飞天》年第一期)一、别人说我们青梅竹马
订下单程机票,海棠才告诉我她要出国的消息。没想到去的是山地小国尼泊尔,我说,还不如去西藏,一个在喜马拉雅山这边,一个在喜马拉雅山那边,环境上没多大差异,又冷又荒凉,还缺少氧气,常年吹风晒太阳,小心被弄成两个红脸蛋子。我是戏谑着对她说的。海棠望着我,像欣赏一只陌生的动物,足有十秒钟。当然了,她有充分的理由做此选择:成都华锟公司来学校招聘,报名的人很多,大约十挑一的比例,而她正是那个幸运儿。支教吗?我继续我的玩世不恭,据说尼泊尔语是世界上最难听懂的语言。谁知道呢,她说,尼泊尔山区的孩子需要我的帮助。我无奈地笑一笑,说,你有伟大的国际人道主义精神。她的眼神很无辜,当时,我确实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东西,由此我想到她所描述的尼泊尔小孩应该就像她现在的样子。我说,你要想去,没人拦得住。海棠的鼻子抽动了一下,可能是因为委屈、激动,也可能是在暗自哭泣。我把目光转向远方。说实话,我是心虚。这么随意一瞥,正好看到从绿岛驶来的3路公交巴士。海棠抱住我,我闻到她身上迷人的香气。她轻轻摩挲着我的背说,放心吧,两年之后我会回来的,先找个有意义的事情做着,别把自己废了。我的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。两年时间,说得轻巧,如果我现在和她生个孩子,两年之后都能上街打酱油了。海棠的脸贴着我的心跳,安慰我说别这样了,都老大不小了,还是一副孩子气。我说,我不生气,就是舍不得你。海棠的肩膀很瘦,我搂住她,像搂着一件空荡荡的衣服,看脚下芸芸众生的世界,一切都仿佛陷入静音。街道上的车很拥挤,3路公交巴士被困在一堆小汽车中间,一点一点蠕动。前方的挡风玻璃上有一行模糊的发光字,红色的,两侧应该还有喷绘广告,一侧是锦绣花园城的售房海报,医院治疗妇科疾病的热线号码。我猜。我一直看着那台公交汽车像一团绿色的雾瘴飘过桥下,才松开手。我说,回去吧。海棠说,好。她没有哭,只是头发有些凌乱。那天,我走出花田庵的画室,和她约好在学院路的人行天桥上见面。街道两边全是楼,我们好像站在大地的裂缝里,头顶是“一线天”,蜂窝一样的窗户密不透风,人在街上行走要克服湿热空气的巨大阻力,像在沸水中游泳,连呼吸都要长大嘴巴。她穿着白色T恤,浅色牛仔裤,鞋子也是白的。我仿佛看到一只站在铁丝笼外的鸽子,一扑棱,就要飞走了。分别是最好的情药。当晚,我们陷入了久违的二人世界。先是在学校门口一个音乐教授开办的小酒馆里喝酒,喝的是四百九十八元一瓶的高价红酒莫兰汉尼。我知道比这个价钱高的酒多了去了,但作为毕业离校又未就业的穷学生来说,这已经是相当奢靡的消费。我们面对面坐在吊架上摆满绿萝的角落里,灯光昏暗而又暧昧,空气里弥散着女用香水的味道。穿着燕尾马甲的小青年十分卖力地拉着小提琴,演奏的是一首很耳熟但我一时半会叫不上名字的乐曲。舞池里没有人,大家都知趣地分散在各自的位子上,愉快地聊着天。这样的夜晚很适合谈情说爱,或者搞点小动作。但我和海棠例外,我们碰杯,喝酒。该说的话早就说了,我们仅仅是为了完成正式意义的告别。很快,我们就把那瓶酒喝得一滴不剩,由此引发的是脑袋像稻穗一样沉沉地垂下来。我快要睡着了,脑子转呀转,忽然发现自己是坐在酒吧里的,乍一下惊醒,看见海棠绯红的脸,像一颗成熟的果实。我说了声对不起(简直多余)。我闻到她嘴里的酒气,比美酒本身还要诱人。我看见她的唇像一颗草莓。她的身体发烫,一尺之外就感觉到温度。那会儿,我倒很想吻她诱人的嘴唇。海棠问我去哪。我说,老张那里吧。老张的旅社住一晚上才二十块钱,医院病号睡的那种床。我们在彼此需要的时候,曾经无数次去他那里过夜,加十元钱,还可以洗澡。然后进入也许只有四平米的小房间。夜里我们折腾得时间久了,老张会叫他女人站在门外咳嗽,以示警告。如果女人的办法不凑效,老张就出马了。老张总是穿一双木屐一样的人字拖,抬脚往门板上踢两下,开骂道:二十块钱,你把这里当成你家呀。年轻人,我像你这岁数,早都不放空枪了,我孩子都两三个了。要再这样搞,下回收你二十五,你往天亮里搞。海棠的身体烫烫的,酒精在体内燃烧。她说,今晚去住酒店。我心里反感,到哪都一样。海棠说,不一样,今晚是用来告别的。我懂她的意思。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,报站说去市里最好的酒店。司机师傅没啃声。我们滚进后排座子,关上车门。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盯了我们一眼,摁下计价器,车子便窜了出去。我嗅见淡淡的花香向我袭来。我和海棠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。童年的时光走得慢,回忆起来像慢放的电影,走走停停,总也演不完。站在二十二岁的夏天往前看,这样的记忆占了一大半。那时候,我经常上她家玩。她家有件唐三彩的大瓷马,有她爸爸收藏的集邮册,还有许多书,锁在一个橘红色的大衣柜里。有时候她偷了钥匙打开柜子叫我看,她家的书全是很厚的那种,密密麻麻的字。我便专挑有插画的书看热闹。四大名著是我最先从她那里听来的,她给我说林黛玉和贾宝玉,可我一点兴趣也没有。我喜欢听水泊梁山上的宋江,他杀了阎婆惜落草为寇当了英雄。后来有一天,我再去她家时,衣柜上的镜子碎了,里面的书也不见了。我问她怎么回事,她说她爸爸和妈妈打架,把镜子砸烂了。我不关心镜子的事,只想知道那些书哪去了。她说是她爸爸亲手烧掉的,一张一张撕下来,边烧边哭,烧了整整一天。我说你爸真傻,书不要了可以拿去当废品卖,烧了多可惜呀。那个时候,她扎着马尾,年龄比我大,但个子比我矮,我们都在县城的纸坊街小学念三年级,对大人的事了解不多。她说你爸才傻呢,我爸好,我妈不要我了,我爸要我。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妈。海棠妈是我们县有名的大美女,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她嫁给海棠爸是看上了人家有份稳定的工资。工人身份很吃香,海棠爸人长得不咋样,但天生有副画画的好手艺。据说,他把市面上的东西看一眼,便立马能画出来,简直比真的还像。在照相技术尚不普及的八十年代,厂里有了这根顶梁柱子,便省却了很多产品研发的经费,有时候让他去外边转转,逛逛百货商店,海棠爸就能把看到的桌子、椅子、红木沙发拆成零件,画成图纸,然后指导厂里的工人仿制。后来到了一九九八年,木器厂倒闭,海棠爸下岗了。厂里的师傅有的去街上摆摊,有的开了小饭馆,还有的站在马路边上专给人装卸货物,反正都有了自己的营生。海棠爸仗着自己有手艺,和别人不一样,每天呆在家里抽烟,半年时间过去了,一事无成。海棠妈和海棠爸的关系就是在这个时候恶化的。那年海棠妈应该只有三十出头吧,少妇的妩媚刚到了火候上。我不知道她们离婚还有什么深层次的原因,但她的确扔下小海棠走了,海棠爸数日间头发全白,活活像顶了一朵大蘑菇。海棠爸带着女儿生活,最先贩卖木头,过了几年开办了一家鞭炮厂。我上中学那会儿,她家情况好,海棠爸买了一辆枣红色桑塔纳开回来,停在大院里。院里的男生看稀罕,有的想上去摆弄摆弄,拽不开车门,就爬到引擎盖上。我围着车子转了几圈,最后把注意力放在两只长方形的大眼睛上。我觉得那眼睛一直盯着我。我对小伙伴们说,海棠爸娶了小老婆。伙伴们摇头,不信。我说,你们敢不敢喊,伙伴们说,喊什么。我说,等我想想。我想了几分钟,伙伴们开始催了。我说,你们就喊“老白老白白了头,娶了个媳妇才十九,买了个汽车溜墙走”。伙伴们都说好,纷纷喊起来。这时候,我跑到大院里的公用水龙头下,抓了两把稀泥,就把汽车的大眼睛给涂瞎了。海棠爸姓白名勇。老白是我爸妈这样称呼的。海棠爸闻声跑出来,看见我们一帮孩子正拿他的汽车撒野,大喝一声。孙大头从引擎盖上跳下来,摔了一跤,我们边跑边笑,像一群麻雀飞了。海棠爸头发染得乌黑油亮,那时他已是我们县赫赫有名的暴发户,真可谓是鸟枪换大炮,旧貌换新颜啊。他围着汽车观察了一圈,猫腰把车灯上的*泥捋掉,跺着脚骂。那骂声像鹰一样追过来,我们却一点都不怕,任由骂声在身上啄。我心里正乐呵着,就看见了海棠。她站在爸爸身边,安安静静的,已是一副小淑女的样子。那种美,我平生首见,实在是惊心动魄。我的心里掠过一丝惭愧,以致多年后,每次回忆起这一幕,总感到自惭形秽。后来过了没多久,她家的鞭炮厂发生了大事故,爆炸掀翻了厂房,炸死了六个工人,伤者十几个。海棠爸戴上铁手铐,被警察押上警车,据当年的目击者称,海棠爸的头发乱如蓬草,黑是黑,黑得让人心生膈应。再看那张脸,白得只剩下一张人皮,在烈日高悬的盛夏之际,竟叫人不由连打了三个寒噤。我和海棠的正式交往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。那会儿,她家被索帐要款和扬言报复的人盯上了,经常有人来砸门,喊打喊杀的。我母亲心善,便收留了这位小邻居。母亲给她穿我的衣服,为她办了休学手续,海棠每天就躲在我家的箍窑楼上。海棠恨她爸爸,海棠东躲西藏的处境不正是拜他所赐吗?况且,海棠恨他还有一个原因,白勇赚了钱之后找了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女人。那女人给他生下个小崽子,也就是海棠同父异母的弟弟白小宝。跟所有功成名就的四十岁失偶的男人一样,海棠爸几乎把所有的关爱都献给了后来的母子,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一起,小日子过得很甜蜜。海棠一个人住,她就是个独活虫。一声爆炸响彻半个县城,炸死炸伤工人的同时,也把那位年轻的女人炸出了白勇的怀抱。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临头各自飞,她的举动很好地诠释了这句话。一夜之间,海棠的生活判若两个世界。她失去学业,失去了名义上的家庭,人身安全无法保障。我母亲把她藏起来,叫我每天送饭,至此,时隔几年之后,我终于又有了和海棠单独接触的机会。直白地说吧,我喜欢海棠。我对她的喜欢起于童年时代,再到少年时的钦慕与爱恋,她的恬静让我年轻的心骚动不安,而这时候,她像一个落难的公主,走到了我身边,与我朝夕相处,我觉得我是一个幸福的人。有一次,我用钥匙打开门,海棠就那样呆坐着。母亲为防止她出走,特意把门从外面上了锁。我事先准备好了开场的话。我说,你郁郁寡欢的样子像林黛玉。海棠不回答。我把饭放在她旁边的床头柜上,安慰她:“别担心,你学习好,落下的功课用不了几天就能补上。”没想到一说这话,海棠就哭了,眼泪从眼泉里溢出来,喷了花。我最怕见人哭,她一哭,我眼睛也酸。我说:“吃饭吧,以后你住在我家,有我吃的,就有你吃的。”稀饭盛在白瓷碗里,冒着热气。家里来了客人,这碗才可示人,平时我妈把它当宝。那几年,四川的腌菜广受欢迎,街市的调味店里必有几个黑色的大坛子,每逢过年过节或者宾客上门,腌菜是必不可少的。我妈特意买了大头菜,蒸了馒头,一日三餐专为海棠做。可她并不理会我妈的苦心,满肚子伤心事,泪珠从的面颊上滚下,砸在我家的水泥地上,摔成八瓣儿。情人眼里出西施,即使她哭的时候,我也觉得美。海棠边啜泣边说,她想见见爸爸。我说,你不能出去。海棠央求我帮帮忙,看在同班同学又在一个大院长大的份上,否则,她就绝食,饿死算了。我心里难过极了。我说:“只要你吃饭,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。”果然,海棠的情绪好了很多,但以后的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怎样完成她交给我的艰巨任务。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,我对这个社会的规则和关系压根就摸不着门道,只能从大人那里听说一些爆炸事件的进展。他们对海棠爸的指责满含惋惜:白勇这个人,也太狂妄了,以前木器厂的白工多攒劲呀,现在倒好了,手里攥了六条人命,可惜啊,他这条命也怕是保不住了。很快就到了案件开庭审理的时间。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海棠,问她,愿不愿意去。那段时间海棠读了一些法律方面的书,说话也变得专业。她说,作为被告人的家属,有出庭的权利,恐怕这将是最后一次见爸爸的面了。我说,去了不能闹,法庭是个严肃的地方。海棠冷冷地瞅我一眼,没回答。当年该案是我们县为数不多公开审理的案件,社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