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龄到点退休,既是自然规律,又是社会规律。
据我观察,身边的退休者,或长或短,总有一段适应过程,尤其是当过领导的。短的十天八天,像部队打完战役稍作休整,转战了。这类人物多半有一身业余爱好,他们甚至盼着退休文件早一天下达,好有富余时间“做自己喜欢做的事”,他们心中还有一种不便说出来的豪情——要迎接人生的第二个高潮!不过这样的人物不多。
我们常常看到的,是一些在位时威风凛凛,退下来灰头土脸的人物。反差太大,他受不了。最拔尖的莫过于在公交车上乃至在菜市场碰到熟人,他竟然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,羞愧得恨无此洞可钻。于是尽可能不出门,或者天刚亮就偷偷摸摸去把菜买了。
没有必要的。
有一位退休领导,他在位时的状态,用两句话概括:白日喋喋(作报告),夜晚擂鼓(打鼾),仿佛上天派他下凡的任务就是整日发声。这下好了,一退下来,报告是没得作了,奇怪的是鼾声也不见了——睡不着觉。于是神情萎顿,脸色发灰,这样下去,用不到一年,可能要出大问题。
他夫人希望有人劝他一劝。怎么劝?你跟他讲大道理,他比你还要懂。再多说两句,他还会大喝一声:“他们不该这么对待我!”接下来,眼圈也红了,咽喉也哽了。他有气!稍事喘息,又说,某某某,还有某某,从前天天到我办公室转悠,我才退下来几天,经过我办公室门口,他连眼睛都不望进来!忘八蛋!
倘若对他说,你根本就不应该再占据那个办公室,甚至不要再到单位里去晃,这样做是自取其辱,他非炸了不可。
给他讲一些通常的现象和道理,比如,你在位时,人家要请示工作,递报告给你批,完事之后还要向你汇报,来来往往,热热闹闹,这叫日常工作。你都退了,还向你请什么示?汇什么报?递报告给你批,还管用吗?发挥余热?想都不要再想。一个人在位的时候,许多事情都办不了办不好,未必退休了,能耐反倒变大了?!他可能会听进去一点,但效果不会太大。
下面这个应该是个故事,有点创作的痕迹,不过也不能肯定不会发生。
说是有位领导,退休之后也是不适应,从前生活方式是签文件发指示,几十年这么签下来,现在没有了,惶惶不可终日。有人看见他神情恍忽,时不时口中还念念有词,再往下,难保不出问题。过不多久,人们看见他的脸色又正常起来了,甚至恢复了以前的光彩。原来他想出了一个好办法——在家中制造出一个签文件的环境。每日里小保姆出门买菜之前,先打报告上来,茄子一斤,苦瓜两斤,牛肉半斤……他老人家审查一番,或作些微调,然后签字:“同意!”不过中间出过一回故障,那天他老人家去公园散步,回来晚了,小保姆已经买了菜回来。他一看,这可不是小事,拍桌打凳,发起威来:“领导都还没签字,你就敢去执行了,出了问题谁负责!?”小保姆也挺逗,说我哪敢,夫人签过了。什么?她签过了?她怎么签,拿来我看!夫人签得比较委婉,四个字:“我看可以。”他考虑了一下,说,我得补签一下,于是签了个“我看也可以”。
家里人纯属逗他,乐得他找到安慰,只要他身体不出问题,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。只是后来这事传出去了,他有点狼狈。
对于这些老领导,得动用古人的智慧。
第一给他详解苏东坡的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:“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……”告诉他这词的要害在哪里,全在一个“尽”字上!千古风流人物,何等份量,都淘尽了,你还以为有漏掉的!大幕关上了,聚光灯熄灭了,锣鼓点也歇气了,你还在台上吹胡子瞪眼睛来一大段二黄导板,谁还要听呢?
第二给他讲《论语》,子曰:“君子有三戒。……及至老也,气血已衰,戒之在得。”人老了,戒的是得,就是不要一天到晚再去想得到这得到那了。
第三给他说宇宙。地球够大了吧,太阳是地球的一百三十万倍,像太阳那么大的行星,银河系里有两千多亿颗,而宇宙间如银河系者,不计其数。回过头来问自己一句:你算老几?
有一些属于技术问题,但很管用,比如散步。散步对于身体上的好处,书上早已说得明白。散步还有另外一个书上没说的好处,就是无须邀伴,独自一人可也。不要小看了这个好处,打扑克打麻将,得四个人,最好还有一两个观战造气氛的。你尚在位时,天一擦黑,就会有人主动拥至,你高兴打到天亮,他一定会忍住哈欠奉陪到底。你不在位了,变化便有了微妙的症候:原先是他主动前来,变成由你电话招邀,有时还要发两句狠话,再下去就会出现应招者日寡,最后,哪怕是三缺一,有人也会推说要加班或者孩子生病或者家里来客等等,总之都是正当理由,婉言拒绝。牌局终于作鸟兽散。与其事到临头气不打一处来,大骂忘恩负义无耻小人,不如早早出来散步,以免大家尴尬。
有些情况也不好全怪老领导的,单位里社会上也的确有小人。小人防不胜防,你在职时给他办了不少事,但只要有一件事没办到位,他就恼你恨你。甚至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,你就得罪他了。要命的是你自己并不知道,还以为他会一如既往地尊重你,谁知见面时他一甩头就给你脸色看,让你难受一个星期。其实,人世间最说不清楚的事有两样,一是爱情,一是人际关系。既然说不清楚,那就不要去说它。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由它去吧。路上若碰上小人,把头偏过一边就是。
当然也有一些小小忌讳,是需要提醒的。有的领导退下来后容易犯幼稚病,在位时你没有发现某人的优点,退休了你才来一句“想不到小王是个人材”,这话不但毫无意义,还会招致反感。有的领导伤害过别人,在位时你不加以抚慰弥补,退休了再去摸摸人家孩子的头以示亲热,你想会有什么后果。
退休综合症比较复杂,得慢慢治。我想,若要根治,最好的方法是向外国学习,大小官员,一旦退休,平头百姓一个,身段放平,心中放下,骑单车,逛超市,挤公交,会老友,再自然不过。
说干就干,干就干好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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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文来源:彭匈